一根線,從聖母峰的山巔之上飄落,穿過了山底一根繡花針的針眼。
無論你是否相信,生而為人,是自然界中最大的奇蹟。
懵懂的抵抗
第一次上山行禪,帶回瑞穗姊送給我的兩個字:懵懂。然而,那時隱約看到真理的喜悅,像心頭飄散不去的雲霧。即使只有一線之明,如霧裡看花,也能沾沾自喜。也不覺有什麼不妥,反正一切順遂。
第二次上山,瑞穗姊認真看著我的眼睛:「胸中不正,眸子眊焉,孟子說的。」
我汗顏,才開始正視這個問題。胸中不正——就是沒有良知啊!為什麼心被蒙住,還一無所知?從前只說壞人「喪盡天良」,如今驚覺:原來有多少人,包括我自己,一直佔據著道德制高點,卻任由「天良」在心中一點點泯滅,並且毫無察覺?
想起進階課前,隊輔培訓,助教說了一句:「能學黃庭禪,因為我誠實。」字字鏗鏘,如巨石捶心。雖然腦子還沒轉過來,氣上湧動不已。我暗自感慨:「這大概就是我的謎底吧!」你有沒有坦誠面對過最真實的自己?
又想起講師的經典語錄:「人類所有的煩惱,都來自對那一方寸的抵抗。」原來,懵懂就是一種抵抗!心上多年累積的情識攀附,常常讓我不知所措。懵懂成為一層面具。寧願懵懂,也不願直面一個個浪頭。久之,心上那層霧濛濛再也拿不掉,甚至覺察不到。
這次上山,還不止一次聽到「拿掉感動」四個字。直到後來,我才漸漸在身中體會到:拿掉感動,不是不可以感動,不是為心豎起四面高牆,而是不虛偽不遮掩也不逃避地、直面感動帶來的氣血——情緒背後的實相。當你看到自己最真實的模樣,還願意去坦白、去敞開、去迎向……
反省過去,自己似乎總以從事劇院藝術為藉口,耽溺於聲光影色,為將藝術的美付諸筆端,企圖打動人心。當感動成為我評判一切的標準,常常遇到言語無力、文字失效的時刻,浮想聯翩就成為人生一大樂事。不知不覺,心中貪嗔癡已重。講師說:「能進能出才是一條龍。」
在山上數日,精氣神漸漸長養,不斷練習向內觀照。終於,在某些時刻,體會到胸膛通澈,頭腦輕盈,內心常含一股淡淡的喜悅,眼眶彷彿也進來了更多的光。我想,大概就是嘗到了一點清明的滋味,再難忘懷。
光明的功夫
山上期間,偶遇颱風來襲,書院停電。沒法用電腦工作,於是我從身後書架上抽了本書,隨意翻開一頁,已經忘了那頁講的什麼故事,只記得一句話讓目光久久徘徊——「心體光明,暗室中有青天。念頭暗昧,白日下有厲鬼」。
雖然還不曉得這個「光明」的深意何在,只知道王陽明臨終前,弟子問遺言,先生只說了一句:「此心光明,亦復何言。」然而,上周剛結束的初階課,正練習找心體。找到心體,就可以練習預備即將到來的情緒,「就像準備打開家門讓你的好朋友進來」。
幾日後,進階課裡,開宗明義提出了學習心法,找對工具有多重要。「要照亮一個山洞,唯一的工具就是光。」講師說:「沒有偏私陰私、無不可告人,就是光明。光明可以說就是正心哪。」
提起正心,莫如顏回。子曰:回也,三月不違仁。說備受夫子讚歎的顏回,可以堅持三個月都不違背自己長養的仁德。
某日路邊等車,我突然想起這句話,試試自己能堅持正心多久?看著眼前車水馬龍,川流不息,路人往來,形形色色,三分鐘不到,胸中必有一物……唯有自身中才能驗證這抽絲剝繭的正心功夫有多不易。
記得在課堂裡常常聽到「鬆就是接納」。什麼是接納?「想像胸口像一塊海綿」。情緒如潮水,浸透胸膛。我一開始就嘗到了「海綿」的甜頭。從前不敢面對的事物,原來並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可怕。正竊喜,以為找到了一勞永逸的法寶,從此可以海納百川、波瀾不驚了。
沒想到,後來一堂表面上再平靜不過的體驗課,卻讓內心翻江倒海。這也是我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如履薄冰、邁不開步子的感覺。掌中水波微微,心頭波濤洶湧。看到內心眾生相,那些立志的背後,沒有厚德,無以載物,如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,還想渡誰呢……排山倒海而來的挫敗感,讓我非常無助。
想想,其實自己才是自己最大的敵人。以前常常委屈,原來只是總把自己當弱者;以前覺得敏感,原來只是陰私滿腔;以前以為的小心翼翼,原來只是卑諾扭捏……還想起很多不知感恩的日子,怨天尤人,只為一己之私。
那種感覺,就像把一個陰暗的自己從心地底裡挖出來面對面,這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,但你不得不承認。沒見過黑暗,怎麼知道光明呢?
《傳習錄》的啟示
就像許多剛畢業的大學生一樣,我也曾一直糾結,自己最適合走哪條路。從新聞到藝術到教育……人生每個十字路口的急轉彎,在別人看來也許不可理喻。我心裡也時常有疑問,還有一股說不出的執拗。
直到最近,看講師的《傳習錄》,我才訝異地發現,很多謎題都可以在這裡找到最好的解答。這些穿越百年而來的聖賢心學,依然為後世提供最具價值的、應對進退君子之道。當我們陷入現實的迷惘,「不妨先想一下,如果是聖人,他會怎麼做?」
《傳習錄》上篇,陽明先生與弟子徐愛的問答令人唏噓。其中一句——「天下之大亂,由虛文勝而實行衰也」,讓我不得不反省,過去寫了多少「虛文」?本來簡單一句,卻要用十句來說。多少華麗辭藻的背後都有沽名釣譽之嫌?
想起十二歲那年第一次參加市裡作文大賽,洋洋灑灑寫完,忘了究竟想說啥,標題琢磨半天,索性一揮筆——「人生在世」,然後志得意滿走出考場。結果那篇文章後來拿了頭獎……如今再看,為當年那「為賦新詞強說愁」的少年驚出一把汗。
過去只是想著怎麼發出自己的聲音,以為百家爭鳴總是好的,直到看《傳習錄》裡,王陽明慨歎文中子——因效法夫子著《論語》、《春秋》而備受世人譏諷。我從來沒想過,當每個人都標榜要做自己,當每個人都捍衛自己無限的言論自由,當每個人都爭先恐後奪取社會的傳聲筒,那些不同聲音,不一定是對公平的真正保護,而很可能任由異端埋沒真理,是對真理的不負責任啊!
正如陽明先生說:「刪述六經,孔子不得已也。」為了讓後人直抵經典中的義理,孔夫子刪詩書定禮樂,刪去那些引人遐思的篇章和細節——因為魔鬼藏在細節裡。太多細節,反而會蒙蔽大是大非的判斷力。我才明白,從前那些舞文弄墨,大多只是用「虛文」為自己搭起習性的溫床,築起妄念的高塔,反將本性囚禁其中了……
我曾經很喜歡用心湖作譬喻,凡事如同石子,激起層層漣漪,而湖底亦有暗湧不止。而《傳習錄》告訴我,聖人的內心,應如明鏡:凡事來了,用內心去照見,凡事走了,那麼影像就消失,如風去竹不留聲,雁過潭不留影。
心的轉變,原來只在一瞬之間,決定你是否要跌入暗昧的念頭漩渦,或者,走上存天理的光明大道。
因為現在幼稚園工作的關係,讓我常常有機會近距離觀察狀況百出的赤子。他們情緒來去如風,精氣足得不可思議。每雙瞳孔神光奕奕,叫人忍不住讚歎這造物主的神蹟——就像那聖母峰上飄落一根線,穿過山底的針眼。
講師說:「小朋友是懵懂無知的,但是對氣血的懵懂無知,就是真知。」當赤子滾入紅塵,跌跌撞撞,最後還能走上返璞歸真的大道,尋回人性之初的赤子心——就像那聖母峰上再次飄落一根線,再次完美穿過山底的針眼。
第一次奇蹟發生的時候,我們無從知曉。但願這第二次奇蹟,我們可以親眼見證。
本期目錄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