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次來小樹苗內心成長營,最動容的時刻都在尾聲。看著那些在綠色地墊上排排坐的小小身影,他們屏息以待,而亟不可待的家長們從門外魚貫而入,點亮一雙雙小眼睛。當音樂《地球的孩子》響起,鼓聲點點,每一擊都力落黃庭,常常害我來不及反應,眼淚就撲簌簌掉下來,因為心裡好快樂啊。
和之前的奉茶環節不同,三部曲的小樹苗在這回「謝親恩」時,沒有送吃,也沒有送喝。只通過親子間的相互觸碰,就讓親子的心與血水再次隔空交融。這一刻,文字無力,言語失效,什麼也打不破這份如同嬰兒回到子宮的柔軟與安寧。
這是我第一次參加三部曲,第二次當小隊老師。
三部曲的主題是「大小先後」。在各種精心設計的闖關環節,都是為了考驗孩子在事理中是否能分清大小先後與輕重緩急。很多時候,他們往往亂了手腳,次序顛倒,或者不為所動,或者狀況百出,這時候正是考驗老師的時候到了。
做教育是一件天大的事。所謂「教」,上所施,下所效,「育」,養子使作善也。懷著這種不敢怠慢的心,結果卻變成了一種「緊」。我原來以為循循善誘是一種教育技巧,而把握教育的契機更是一種難得的經驗與智慧。
當我在跟孩子們參加闖關活動時,看到木條橫七豎八、繩子打結,亂糟糟堆一堆,離完成目標好遠,我開始焦慮,到底應該如何在規定時間完成任務呢?是將錯就錯呢,還是推倒重來?我開始不停嘮叨,發現無效,於是乾脆閉嘴幹活,想以身作則。而當我越是想在孩子面前樹立標杆,想鼓動他們一起來想辦法解決問題,他們越是渙散。我挺著腰板,心裡堵氣:「奇怪,課間休息還各種親昵,現在正是需要你們的時候,怎麼都跑啦?」在我手足無措、想要放棄的那一刻,看到自己內心的「緊」。
我忽然明白,這群孩子看起來懵懵懂懂,其實他們比誰都敏感。也許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,天真之氣潛藏在他們的本性之中,讓他們本能地去趨近那些溫暖、柔軟、樂趣、陽氣生髮之地,而本能地逃避那些怨、怒、戾、邪等陰氣重重之地。「講道理,孩子是永遠說不過你的。」是啊,當成人們每次唾沫橫飛地「教育」孩子時,到底是在鞭策他們向前呢,還是只是為了發洩、驅散心頭那一通不快、鬱結之氣?
我這才明白,當每次教育都成為一個令人「頭大」的任務,比如,我在身體律動課上教跳舞,提前備課,總是忍不住糾結:怎麼摳分解動作,怎麼流利引導,怎樣糾正不規範的動作……當我在心裡為這些細節皺起眉頭,心裡出來有一個「求」——我想上一堂完美的課,我要孩子們學得快、跳得好——我就掉進了「事」的陷阱裡。結果是,還沒開始教呢,光是自己腦補一下現場就頗為疲憊了,氣也沉沉的。這種狀態下的老師,孩子還會願意親近,願意聆聽,願意與他建立關係嗎?
明白這些之後,再去教跳舞,我決定先讓自己「燃」起來。上了台,鞠一躬,眼前一亮。三部曲的律動舞蹈是《地球的孩子》,是一首非常好聽的臺灣歌,裡面有原住民山歌一樣的吆唱,讓人想起手把手圍著篝火唱歌跳舞。「和我一起唱哦!」「呵~嘿~呵~咿~嘿~呵」,「大聲一點、再大聲一點!」其實我已經聽不清每個孩子的聲音,因為那美妙的和聲如此響亮,直衝四壁,如股股正氣在迴旋。「我們都有一個願望,沒有煩惱快樂成長……」大家手把手,彷彿站在陽光燦爛裡,快樂充盈身心。一遍跳下來嗓子喊啞了也高興,而且愈跳愈精神。能跳舞是一件多麼快樂的事啊!
原來,真正的教育,不是侷限在上一堂「自我感覺良好」的課,而是把心打開,然後放得很低很低,就像貼近大地一樣。張校長說,在小樹苗的課程裡,「要當個土志工」。我突然明白,一個好的志工,心的底盤應該就是大地,只有大地才能肩負這樣改變民族未來的英雄使命與歷史情懷。想像一下,為一件事的投入,如同一個人全身趴下,平鋪在心的底盤。倘若自我的底盤越來越小,小到一個尖端,如此承重,無異於利刃直抵胸膛,能不疼嗎?!
「我聽到,然後我忘記;我看到,然後我記住;我做到,我才真正明白。」有人說,「教育的極致是行為影響。」小樹苗的營地裡,除了走進課堂的小隊老師,還有一群志工老師散落在課堂以外,在孩子看得見或看不見的各個角落,默默無言,恪盡職守——他們在率身垂範「做到」的深刻含義。每一個默默在做的志工背後,不知道會默默牽引多少雙滴溜溜轉的小眼睛。這是春風化雨的開始,也許很快,也許很慢,但改變的種子正在發芽。
於我而言,這兩天的陪伴下來,更多歷練的是一顆「心中有他人」的心。什麼叫心中有他人?換句話說,就是把心放在別人身上,去感受他們的感受,體會他們的體會,讓心靈接軌的那一刻,沒有居高臨下,沒有故作堅強,只有赤誠相待的理解與依靠。
那也是一種慈悲的力量。當我們終於努力長大,成為自己曾經豔羨的那個厲害人的樣子,內心卻總還有一點失落?少了點什麼呢?當我們鼓足勇氣,勇於隱忍,勇於揭露,勇於批判的時候,是否忘記了那個讓我們服下氣、軟下來、慢下來的東西——慈悲。慈悲的力量,原來和勇氣一樣,甚至比它更強大。或者說,慈悲就是我們最大的勇氣。
如果說,每個孩子都是下凡的天使,在人間蒙塵。那麼小樹苗的工作可以說是「時時勤拂拭」,掃塵除垢,最終歷練出一如「明鏡台」的內心。如此,在小樹苗長成神木的道路上,無論身處何境,都能看清困擾自己背後「本來無一物」的情緒真相,無所畏懼地承傳古來聖賢的主軸智慧,繼往開來,造福天地。
每每參加小樹苗,常常不覺時間到底怎麼過的。好似眼睛一睜一閉,那些天使面龐和精靈笑聲就漸漸離我遠去……我搭上地鐵,繼續我的北漂生活。走進渾濁的車廂世界,成人們就像被一股巨大的沉默裹挾。看著那些放大的無神瞳孔,和漫無邊際劃把手機的指頭,我很難過,為他們,也為自己——那種感覺就像剛依依不捨地從一個遙遠的地方旅行歸來,,從快樂天堂回到滾滾紅塵。不過,轉念想起剛剛告別的小樹苗們,心裡又高興起來——希望在人間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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